今天还是没吃饱zz

好饿好累好困

【白君风】《何以堪》

末将在:

夜酒煎灯:



“直到这时,他才肯相信,世上只有风拂尘,没有尘埋风的。”








【注意事项】




*重要的事先说三遍:看清CP,请避雷,请避雷,请避雷




*半原作向,私设如山,OO得基本没有C了。一万七千字一发完。白无相和君吾一魂二分,白→君/君→风/白→风,算是个三角。但箭头不一定代表爱或真心,有寄托有敌意有痴妄有误会,不清不楚,兜兜转转,聪明害人。




*主白无相视角。老白混乱邪恶,人格偏执请注意,通篇中二感max神经质且扯淡。草稿流+青春疼痛文学风,剧情上Bug满天飞那种。格调偏低,真的很低;文笔为负,真的是负。总之极其粗糙,吃不下的可以自行退出,求别骂我,跪谢。




*文中角色三观不代表笔者三观。为预防不愉快,莫谈谁对谁错,勿论公俗道德,因为没意思也不会有结果。谢谢。




*特别鸣谢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基友陪我搞脑洞。




 




【正文】




 




 




零、




 




“他倒是有趣,奏折用的纸还印花印草。也是胆大,整个上天庭除了他,还有哪个敢用画章作落款。”




 




他嗤笑一声,手指掠过一朵寸许长的祥云纹样。朱砂印迹已经凝固,暗红的轮廓托起淡淡清香。




 




半晌静默后,识海中响起一道声音:“他对你明明没有半分威胁。别伤他。”




 




“若我偏要伤他,你又能如何?”他将奏章往案上一丢,看似信手,实则控制好了力道;一字一句,笑里藏着冰,“我不会再让你有第二次夺舍的机会了。”




 




识海中涌起愤怒的躁动。他弹指间压住,闭上眼睛,清楚看见另一个自己皱眉的样子。




 




“天真得可笑,这种傻子有什么好。”他叹一声气,摇了摇头。




 




殿内左右神侍早被摒退。他索性站起,来到内殿冰髓镜前,此方宝鉴将天地尽纳于眼。抬手一抹,剔透琉璃上映出风平浪静的东海,白鸥击空,清秋万里。他抚了抚衣袖,继续道:




 




“再有一年,他兄长就要渡天劫了。那时他将如何飘零破碎,我定会让殿下看得清清楚楚——对你说过的,我一定会做到。”




 




“你……!”




 




“好久没见你动这么大的气了,”他喟叹一声,又自嘲一笑,“除了天下,也只有提到他,你才会动这么大的气。”




 




识海中人沉默着,攥紧了拳。




 




造化弄人,无能为力,大抵是世间最恨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一、




 




当曾经虔诚注视过神像的眼眸露出惊恐绝望、吟唱过祝祷的双唇中迸出凄惨哀嚎,当鲜活生命随着通天桥一起崩塌、乌庸的子民尽成熔浆中怨念枉深的厉鬼,他茫然流泪,跪在断桥之畔,面对茫茫火海,空白的脑海在某一瞬闪出过跳下去的念头。




 




自弃之人,总以为自伤就能自救。可当附染了人面疫的遗民争先恐后地刺穿这具不死的身躯时,他原本早该麻木的心中突然再度涌出恐惧和悲悴。他以为没什么能比眼睁睁目睹国灭要痛,直到漫漫此夜,他卸去白甲,一身素衣,端坐于焚烧过后的残损神台上,含着笑也含着泪,将芳心交予不再信仰他的子民。




 




记不清第多少剑刺下时,他彻底失了痛觉,仿佛已经身躯死去,自己都不像自己。天际未曙,他已一片混沌,记不清是如何从一地鲜血中蹒跚起身。他拾起那把一出风华动三界的芳心剑,又想起乌庸祀礼时它曾是如何轻巧翻舞在自己掌间。他神衰力竭,抱着剑倒在地上,泪已流干了,只剩血。




 




他喃喃念,芳心诛我。心底忽然传出一阵声音:既然诛你,何必再唤它芳心?昏昏噩噩中,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,操纵着他重新站起。抬起头,不远处阴森炎亢的山峦仿佛正在向自己招手。他恨这铜炉、恨这熔岩,却在苍烟焰海中听见空灵熟悉的祝祷,击节清脆,生生敲在心上。




 




无人信奉,他神力早已枯涸,本是一步步向山上挪动,却不知不觉飞身飘起,泱泱烟瘴伏在他脚下,代仙云送他掠过滚烫岩浆。昔日在神龛前相会的子民们从熔浆中探出头,直勾勾盯着他,有的开始哭,有的开始笑。他想闭上双目,躯体却不听使唤,仍睁着眼;他欲从怨灵的视线中走脱,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它们,横手一斩芳心剑。通天桥残址在前,他想停住,却落向桥栏;脚下深渊中流火沸腾,他想退后,却扬袖一跃,焠入焰霭。




 




日出时,侍从在铜炉山下找到了他们的太子。他正端坐于一血迹斑驳的残毁神台上,毫发无损,神容安然,听见侍从担忧声音,便睁开紧阖的双目,道一声无事,起身随他们离开。




 




 




识海深处,有人颤着声嘶哑喝问:是谁?你是谁?!




 




他抚了抚剑,轻笑一声:我就是你,太子殿下。




 




侍从们未发现丝毫异样,只心有余悸地劝:“殿下切莫再擅自行动,人面疫着实凶猛……”




 




“我已铲除人面疫,此症已绝,不必再担心。”




 




他学着被困在识海深处的魂灵,微笑着温声回答,又回头冷冷瞥了那神台一眼。没人会知道,鲜血浇灌过的泥土深处,埋葬着乌庸最后一批遗民的尸骸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二、




 




他说,我就是你。乌庸否认,怒喝一句你不是。他又闷声一笑,待回到居所,遣退侍从,闭目潜进识海,两条一模一样的魂魄咫尺相对。




 




仙魔势本难容,可两方气息牵连萦绕,竟然融凝一团,不分彼此。望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脸,乌庸难以置信,连连后退,本欲斥问一句,大胆妖孽怎敢幻化本座形貌。可又想起,识海不容幻影;凡有相者,皆显本形。




 




他则步步紧逼,勾起唇角:我本无形无相,因你起五蕴,因你生执妄。非我有意化你形貌,实在是一魂同源,想不同都难呐。你感我所感,我痛你所痛,那一夜诛心剑也刺在我身上——我就是你,太子殿下。




 




夺舍的心魔,袭白衣、祸人世、号无相。他继续修行君吾的道法,替他重新飞升,以人命祭铜炉,持诛心灭佞小。不到百年时光,仙京下的白骨悄然积了一层又一层,天界看似一潭静水,其实早已天翻地覆。




 




这数十载里,君吾养精蓄锐,在识海中修炼魂术,终于在祸世白衣血洗仙京的同一天,挣破心魔束缚。




 




白无相功耗气损,正是神虚。君吾乘机重新夺回肉躯,将魔气驱逐出体,在神殿残垣上与之彻夜激战,终将其消灭殆尽。




 




然而彼时,云端已改朝换代。一切追挽不回,君吾望着满目疮痍的云端,想起倾灭的故国,决定继续将天界之主的神冠戴在自己头顶,当好这个帝君,全心全力统辖人间、打理天庭。




 




只是他未曾想到,白无相实为诈死。一绺魂魄重新蛰伏于君吾识海,不动声色休养,恢复之后隐匿声息,以他的眼看天上人间,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


 




乌庸没了,乌庸之外的世界成了他尝试着再次接纳人间的新希望。君吾修为高深,又端仁有方,恩威并重,执掌天界数百年,赢高名清誉,博三界敬重。故国带给君吾缅怀,也带给他教训,不论是自己或苍生,他都不愿再重蹈乌庸的覆辙。




 




可偏偏事与愿违,铜炉山竟又有躁动迹象,极有可能再度爆发。他现在有能力修一座通天桥,然四海八荒、天高地阔,生灵泱泱,岂是乌庸可比的。




 




君吾愁眉不展,恰逢他生辰将至。如今的上天庭无人知晓他生辰,更无人知晓他已很多年没有顾记过生辰。这夜他独立于神武宫内阅神高台,执酒两杯,望银河明月,又想起那滋生于自己心中、却消散于芳心剑下的一条魔魂。




 




当初承受万剑穿心之始,君吾并不知往后该何去何从;实际他根本不信神灵可以不死,毕竟神格也是会碎、是能被消融吸收的——那夜交出芳心剑时,他觉察到了那片死地周围蠢蠢欲动着多少鬼怪的贪婪杀气。而那白衣心魔,坏了自己打算好的一场告别,囚自己在方寸灵台,夺自己躯壳,杀自己侍从,执自己宝剑,仙途魔道洒下无数枉蒙冤或有余辜的鲜血。而沧海桑田后的一片清晏,却是自己接了手;使自己失去乌庸后,还有幸重新去怀爱这天上人间。




 




是该恨他怨他,还是该念他谢他?君吾微醺,也不愿使清心术法。神灵的光阴漫漫无尽,他想,就醉这一次罢。




 




梦里果真遇见旧人。识海中,那无相心魔又走近了,对他一笑:好久不见,太子殿下。君吾不避不躲,却也不应他。他又道:我知你想当个好神,便想将三界都送给你,谁知你太心急,我才刚揽下天界,你就动了手……却也无妨,反正迟早都是要给你的。




 




不待君吾惊讶,白衣心魔绕到他背后,一手轻搭上他肩颈:如今三界,再不会有人欺你害你不敬你。殿下,我好高兴。




 




君吾垂眸,一声谢字终究没出口。哪成想梦却非幻。一觉醒来,身魂又落他人彀。




 




无相白甲加身,对镜佩好帝君神冠,轻抚华裳广袖,勾唇一笑:殿下莫急,这三界,我迟早都是要给你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三、




 




白无相接手了上天庭,亦接手了彼时躁动欲开的铜炉。众神守在铜炉山外,只见帝君孤身入山,三昼夜后渊火平息,帝君披伤负创而出,不知经历几许危难。




 




抗击铜炉也是九死一生,君吾透过他双眼看着,心中怎会毫无动容。仙法吃力,他便魔气攻魔气,终于将这座造化堆砌的灾厄之源收于股掌。




 




可白无相终究多疑易怒,待铜炉祸事平息后,不顾修为损耗,便立即于识海中设下结界困缚,处处压制君吾,防他再钻空子。




 




君吾对他说:天下三分,人鬼神各行其道,毋须你来给我。能看着三界秩序运转,我便满足。




白无相冷笑:你满足?可我不满足。




 




乌庸记得先前被囚识海中的百年光阴,目睹他所言所行,了解他所思所想,知晓他手段可以阴狠毒辣到何种地步。神官再遭谋害、仙京再遭血洗,并非不可能的事情。




 




君吾郁愤,可沉稳却大胜于前,索性每日在识海中打坐,一边修炼魂力,一边思索破解之法,任这心魔软硬兼施,都不再理睬他一字一句,甚至闭了目不愿再看他。




 




遭他冷待,白无相愈发暴戾,可终究顾忌太子心情,作风不似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嚣狂。




 




君吾仁厚,他便继续仁厚;君吾磊落,他便继续磊落。君吾的一言一行,他都依样复刻;最是背道而驰,也最是感同身受。




 




可如此一来,一切见不得光的黑暗情绪迅速积压在心,连着上天庭纷杂难断的千头万绪,使他一次次在失控的边缘游走;索性将杀心恨意愤懑怨怼,尽数吐向了俯首称臣的铜炉。




 




从此,便出现无数凶奇鬼怪,于人间流窜肆虐。譬如白话仙,又譬如一念桥头那信步流火问此间何间的邪魇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四、




 




“好一个水师无渡。这才飞升几年,竟就兼收了财运。”




 




冰髓镜前,白无相低声自语着。




 




识海中人虽从不应声,可毕竟同源同魂,但凡哪一方有什么情绪变化,彼此都可体察。




 




于是每说一句话,他便仔细留意着识海中的波动,活似大漠行人在黎明的枯蓬边守那一两滴续命的朝露。




 




“…那嚣狂劲头我倒是欣赏。只可惜他本事太大、心也太大,五行司水,又是个注定不能甘于人下的,简直处处与我犯冲。此人实乃大患,留他不得,倒是可惜了……你说,我该怎样除掉他好?”




 




君吾置若罔闻,兀自照旧运功。




 




 




一日,水师前往东海除妖。邪物难缠,彻夜激战未能降服,他嫌耽搁时间,便通灵给胞弟青玄,让他替自己去趟神武殿,将公文给帝君呈上。




 




那时师青玄尚未独自觐见过帝君,紧张得很,将折子跟卷轴呈上后,生怕自己多留失礼,依礼节一揖便要告退。




 




白无相指尖微动,殿内地毯便突然鼓起一块。师青玄被绊了一跤,险些摔着,觉察失态,忙道帝君恕罪。




 




神武大帝微微一笑,说声无妨。又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,让他莫要急,走路注意脚下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尴尬得涨红了脸,又觉帝君温厚和蔼,如沐春风,抬起头感激地望向他,恳声道谢。




 




白无相道:师青玄——你随水师一道见过我好几次,应知道我不是什么动辄吃人的妖怪,这会不必拘束。




 




师青玄总算消去了几分紧张:帝君说笑了……




 




白无相又道:此时公务不多,还算清闲,既然来了,便陪我讲会话罢。




 




语毕,不等师青玄反应,便挥手赐了座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受宠若惊,又不明所以,只得再行一礼,小心落座。




 




白无相问他:今年多大了?师青玄答:虚岁十九了。白无相点点头:真快,离你点将竟已三年了。又道:水师之弟,说来也是风光无限,再加你本就天姿灵秀,能这样不骄不躁,勤勉谦逊,着实难得。




 




师青玄给他夸得不好意思,下意识绞着十指:帝君过誉了,都是下官本分而已……中天庭有许多同僚,优秀远甚于我……




 




这般家长里短地聊了一通,白无相要赐他法宝,一拂袖清光耀目,手中竟是一柄玉剑。师青玄连忙起身辞谢:无功不受禄,恕青玄不能要…… 




 




君吾:谁说无功?陪我解闷便是大功。我这神武殿,也就朝会时热闹那一阵,余下时间都冷清的很……冷清上千年了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听闻,神色有所触动。君吾便继续道:别看只是陪我闲话几句,我可是高兴得很,定要赏你的。既然不要这剑,那我暂且留着,待你愿意要了再给你。这神武殿内的东西,你喜欢哪样便带走吧。




 




话到此处,再敬谢就有些不识抬举了,可又不能失了分寸。师青玄仍存顾虑,环顾殿内,目光落在窗边云榻上的小几:帝君,可否让下官带走那盘糕点?




 




白无相意外:糕点?




 




师青玄点点头,清亮双眸望他一眼,又迅速将视线垂下:下官嘴馋啦,望帝君莫要见怪……




 




待人携点心告退,白无相敛去面上笑容,目中温蔼尽化轻蔑:哼,水横天怎会有这样一个弟弟。连他百分之一的傲气劲儿都无,瞻前顾后不说,连嘴馋都能当做理由讲出口,没点儿出息。




 




 




君吾只心道:你连聊天解闷都讲得出,他讲句嘴馋又有何妨?何况此人岁不满双十,弱冠之龄都未到,而你可都两千多岁了。又想:此人礼数周全,兄长正当势强,他却不凌人不矫造,天庭中着实难得。




 




白无相起身去往内殿,一边往冰髓镜走,一边低笑:“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——无非是想这人性情坦率、天庭里少见,对么?哼,世间大概也只有你会将人想得这般简单良善。剥了伪装,谁还没有个一副半副的浑浊心肠?他是水横天的弟弟,自小长在大家族里,家道还中落过;活到如今,怎可能不知世故?只怕他是有意装出个无害的样子,说句嘴馋自表天真,你竟然就信了!指不定出了神武殿,转头就将那糕扔到一边。……你不信?一看便知晓了。”




 




说着,他挥手启动冰镜,低眼一扫,只见师青玄捧着那盛着糕点的小木盒子进了水师府。师无渡竟坐在堂中,似是刚刚回来,神色略显疲惫。




 




师青玄迎上去,将木盒小心搁在榻上小桌,将今日神武殿中的事三言两语地跟兄长讲了。又将木盒打开,将糕点拿出一块,递给师无渡:“哥,你先尝吧。帝君赐下的,想来味道不会差…”




 




师无渡轻轻挑眉,接到手里,将这糕点上下看了看,才咬下一口。随后点头表示味道不错,一边让青玄也吃,一边道:“……这非是什么稀罕物,你若喜欢,我让人多做一些。”




 




“哎,这不一样的嘛。糕点虽不稀罕,却是帝君赐的,这才稀罕……”




 




糕点有六七块,师青玄一气吃了大半。师无渡皱眉:“一下吞这么多作甚?肚胀了还得运功克化,既麻烦又不好受。”




 




“没事儿哥,我运功克化一下就好…”师青玄取出帕子擦擦嘴,“哥,你还记得么?前些年我在山下寄住的那户人家,他家做的糕好像就是这个味道。小时候一天只能分到一小块,总觉得吃不够…所以刚才没忍住……”




 




 




神武殿内,白无相沉默半晌,冷笑一声:“…瞧见了么?竟敢在背后将我神武殿内的东西拿去跟区区凡人的手艺作比!如此目中无人,简直嚣张!”




 




君吾透过他眼,见到了镜中情形,眉角微扬。旋而闭目,继续面无表情地打坐,任对方说什么也不往心里去。




 




白无相拂手将镜相抹散,又捻结法印,指尖一点,宝镜便溯寻师青玄过往经历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刚出生时,他爹娘就在城里施粥,恰遇见了梅念卿。镜中那不算陌生的人影依旧是年轻模样。白无相眼睛一眯,凉声问道:“一千多年了,你还不愿将神力从他身上断掉?”




 




识海中人依旧沉默着。白无相又道:“你向来只会不声不响地行好,只怕他至今都还不清楚,为何自己没有飞升,却一直不老不死、法力充盈呢!”




 




君吾终于开口,暗藏锋刃的悲凉言语打破了凝固数百年的僵局:“这副身躯早已被你所控,神格自然也是握在你手里。你要想断,直接断了就是。当初将另外三人抛进铜炉山时,你不是果决得很么?这等小事,又何必再来问我。”




 




白无相一怔,眼里亮起来,深吸一口气,却仍习惯性地反唇相讥:“……看在你的面子上罢了!知道你念旧情,莫说主仆一场,就算剩了只蚂蚁,你也要想方设法地怜惜!”




 




转眼间,镜中影相已映至师青玄满月宴。当听到白话真仙“不得善始、不得善终”这八个字时,君吾心中一凛。而白无相眼中闪过几分惊讶,随即又漾起寒凉笑意:




 




“真是没想到,这孩子从一出世起就与我有缘了。”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五、




 




不日,自师青玄被点将后便销声匿迹的白话仙再度出现。




 




月余时间,其纠缠变本加厉,师青玄意外受伤,性命堪危。




 




神武大帝听闻水师胞弟遇险,特赐天材地宝,助他熬过一劫。




 




又过三年,师青玄飞升。少君倾酒,三界流芳。




 




从此,白话仙再未纠缠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六、




 




百十年后,风师青玄因要事独自下界,在山中意外遇险。为护满镇凡人性命,他独自与盘踞此方百年的大妖对峙,战况凶险异常。好在其人有勇亦有谋,最终化险为夷,成功将妖物诛灭,平安返回天庭。




 




翌日朝会,神武大帝步下长阶,来到风师面前,亲手赐下那把玉剑:“现在你有理由收下它了。”




 




师青玄惊喜不已,一时说不出话,面颊上因激动而涨起薄薄的红。好容易回过神,双手捧了玉剑,躬身一揖:“谢帝君!青玄定以此剑诛邪斩妖,为天下苍生守一份太平!”




 




白无相颔首让他平身,又转身回到神座,脸上笑意不变,可眸色却浮起几分寒冽。




 




他发现,望向师青玄时,识海中的人不自觉笑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风师领了赏,当即将玉剑斜佩身后,这才退回原先位置,站在了地师明仪、或者说黑水沉舟的身旁。




 




刚刚经过师无渡时,师青玄一脸的乖巧稳重;但转向明仪时,却高兴地一眨眼,欣悦难抑,脚步都快了许多。




 




白无相清楚地看在眼底,心中愈发不悦,想道: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,这人还是跟十几岁时一样,装模作样、不成体统。




 




五师启奏过后,便轮到其他神官轮流汇报天界公务与人间情况了。师青玄听得全神贯注。而轮到明光将军时,他赌气似的瘪了瘪嘴,眼神游移,明显是心不在焉了。




 




无聊之下,师青玄一动手指,化出一缕细风,悄悄吹动明仪垂在颊边的头发玩。玩了一会,他不经意间抬眼,正与帝君四目相对。




 




才得过称赞领过赏,就走神开了个小差,师青玄羞愧难当,心虚不已,忙低下头去,不敢再看他。




 




白无相本破天荒地觉着有趣,刚想跟君吾讨论他这滑稽模样,却忽然一滞,目光中森凉更甚。




 




只因君吾望着师青玄,再一次扬起了唇角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七、




 




下朝后,白无相沉着脸回到内殿,潜进识海,冲到君吾面前,揪住他领子:“你对他笑?”




 




君吾挣开他的手,后退一步。白无相倾身逼过去,从齿缝里挤出颤抖的声音:“你都不曾对旁人笑过,更从未像那样笑着看过我!”




 




君吾皱着眉同他对视:“我欣赏他,一笑都不行?”




 




“你敢说只是欣赏?”




 




君吾冷然反问:“即便不止,那又怎样?我见谁高兴,又与你有何干系?”




 




“…与我有何干系?”白无相压抑着声线,“…你我虽仙魔二分,却同源一魂。我自铜炉渊火中为你而生,替你捱过万剑穿心,帮你碾灭那落井下石之宵小,清理了乌烟瘴气的上天庭。你想当个好神,我便弃了祸世的名号,拘束在这云头替你做了神武大帝…我为你做了一切能做的,何故你心中有他,却不愿有我?!”




 




可也是你残害我侍从亲信,夺舍于我,是你两次将我囚在识海、困我自由;也是你豢魔铜炉、祸世人间,亦是你为夺权篡位,谋害无辜的神祇、更滥杀大批凡人……我想做个好神,可这种方式得来的,算是好么?——千言万语欲出,君吾却选择沉默。因不想激怒他,也因心中清楚:若是没他,自己活不到今天,世上也不会有这样一个“英明昭彰”的神武大帝。他因自己造孽,也因自己造福。




 




白无相直直盯着他,继续问:“那人傻子一样,究竟有什么好?”又作恍然大悟状,嘲讽道:“莫非是你那同情心又泛滥了?”




 




“是,也不是。”




 




“你说清楚!”




 




“…他曾经过得那样苦那样怕,这一点上,我同情他。知世故而不染,清霁如斯,所以我欣赏他。有问题么?”




 




“哼!那白话仙折腾出来的苦头,不过是些小摔小打罢了。而你所承受的国破家亡、万箭穿身之苦,岂是他可以相比的?”




 




“我若中意谁,就非得那人比我还苦才行么?”君吾眉目中显出少见的肃冽。他这样的人,愈了伤疤后,看不得别人身上再添道同样的创痕。




 




“——若连痛苦都不能与你感同身受,又怎能配得上你?!”




 




白无相气极质问,竟然红了眼睛,同出一源的温润嗓音几近嘶哑,既妒且怒、既伤且癫:




 




“这世间肮脏如斯,若没人知晓你的痛苦,又怎会有人会真心待你?根本就没人配与你并肩而行!天上地下,哪有什么真正的不染世故?!——既然你觉得有,那咱们便走着瞧,瞧他跌进最糟污的浊尘,一步步折损在这曾经折损了你的人间之后,还能否继续如你所愿!”




 




“白无相!”君吾厉喝一声,怒视对方几近狰狞的面容。




 




这心魔却突然闷声一笑,低眼看他,目中煞气略散:“……稀罕了。这可是你头一次唤我名字,殿下。”




 




君吾一愣。白无相旋即放轻声音,贴近他耳畔:“放心,殿下。我定会让你亲眼看着,风是如何破碎飘零的。”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八、




 




白无相话不留情。君吾虽怒,却知与他沟通是白费力,便又如先前那般,再不理睬他。白无相气他对旁人动了心,也不主动对他讲话,只是忍了两日后便忍不下去,第三天就重回识海里,对君吾说:




 




“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。即便我不动他,他与你也是不可能的。”




 




君吾终于睁眼看他:“为何?”




 




“…你是真看不出,还是装作没发现?”白无相蹙眉,见君吾眼中虽有防备,但不解也是真,于是嘲弄的语气中又添了些无奈:“也罢。耳闻不如眼见,我先不与你说。反正再过半月就是中秋宴,到那时你就知晓原因了。”




 




将信将疑中,君吾等到中秋。当晚筵席,地风二师到场晚了些。一问才知,这二人结伴下凡去处理信众祈愿时,又遇精怪作乱,为除妖才耽搁了时间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发髻上是一只雕工精巧的金丝楠木簪,之前从未见他戴出来过,大抵是新得的。白无相端坐殿上,颔首称赞着他们两个尽职尽责,目光又从风师转向一旁的明仪、落在他腰间上一只崭新的墨竹苏绣荷包上,心里一阵冷笑。




 




地师向来疏冷,不喜与旁人交流。两人一道入席后,师青玄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了好几回酒,好让他安心用餐;而击鼓传花时,遇到有趣的戏本子,他便拽拽明仪袖子、让他一道看。




 




明仪一脸不耐烦,别过头以示拒绝。师青玄失落片刻,只好自己望向戏台。直到这时,地师才抬头,目光落在他的侧脸,眸中动容,又掺一抹不易觉察的挣扎,良久才垂眼,举杯一饮而尽。




 




 




“…你究竟想要我看什么?”自开宴起便一直沉默旁观的君吾开了口。




 




白无相八风不动,饮下其他神官敬来的酒,才慢悠悠对识海中人一笑:“明知故问,有意思么。”




 




“…可明仪,黑水沉舟,就是博古镇上那个书生,”君吾心中透凉,“他怎可…怎可与他…?”




 




白无相又斟满一杯,缓缓晃着其中酒液:“你对他多一种情思,他便要陷进另一重注定挽回不了的情劫里。到最后,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心悦之人彻底毁掉——或许,这就是一报还一报罢?”




 




君吾脸色十分难看,攥紧了拳。




 




 




斗灯过后,筵席散了,神官们行过礼后,三三两两离了席。白无相支着手倚在神座上,视线扫向师青玄与地师仪并肩而行的背影,又对君吾道:“还未完呢。莫忘了,每年宴后他都要下界去逛一逛的。”说罢,便化出副身坐镇神武殿,本体则隐了身形,跟在那两人身后下界去了。




 




方出神武殿时,师青玄探头观望一阵,见他哥走远了,顿时面露喜色,一拂袖化作女相,着一袭云纹滚边的素白道袍,亭亭玉立,清俏可人。




 




明仪见了直皱眉:“快化回来,像什么样子。”




 




师青玄故意坏笑,踮着脚拍了拍他肩膀:“哎,明兄你也化女相呗!”




 




“不化。”




 




“化嘛,咱们可是最好的朋友……”




 




“谁跟你是。”明仪嫌弃地看他一眼,“要化你自己一个人化,莫拉上我。”




 




师青玄目的达成,哈哈一笑,将拂尘玉剑收起,只将折扇拿在手里:“那就走吧!”说着,便挽住他手臂,飘下云端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“…你还说他不染世故,”白无相意有所指,“心眼这么多,我看是世故得很!”




 




君吾眉目却舒展了些:“张弛有度,进退自如,风师好谋略。”




 




白无相愤愤一叹,满心的恨铁不成钢。




 




 




本以为这两人会同往年一样、先去逛夜市看花鼓,但白无相未想到,师青玄先带明仪来到城郊河边的空地上,放起了长明灯。




 




灯盏制式极高,四方都系着祈福的红绢,上头绣着若隐若现的祥云纹。他一共放了三盏,一盏给水师,一盏给地师。最后一盏,竟是给神武大帝的。




 




不光白无相跟君吾惊讶,明仪也皱眉疑道:“你给我们放灯做甚么?……为何不在斗灯前放?”




 




师青玄捧起明灯,轻唤一声风来,将灼灼光影送上云端:




 




“其实,每年中秋宴开始之前我都会放的,今年不是意外遇到妖怪了吗…事出突然,我就没来得及。”又叹一口气:“本来该给雨师殿也送一盏,但篁姐姐不让放,说不必做这些无谓花销……明兄,等下你陪我去雨师庙里供些瓜果时蔬吧……”




 




——供灯给水师殿是为给水横天祈愿,供灯给地师殿大抵是因自己这挚友身份;可师青玄虽敬重君吾,却一直与对待其他神官一样,虽礼貌亲近也保持着距离,为何此时会独独给帝君也供了一盏?明仪心中疑惑,却也知道不可能是出于逢迎。师青玄不是那种人。




 




“…怎还要放给神武殿?”犹豫片刻,明仪将心中疑问道出。




 




灯影在夜空中渐飘渐远。师青玄抬眼望着那投向星河的赤色光点,微微出神:




 




“我还没告诉过明兄呢。飞升之前我遇过一次险,要不是帝君出手帮忙,恐怕那时候我就没命了……而且,帝君那么厉害,为人正直又和蔼。我还在中天庭打杂时,他就待我极好,一点架子都没……我知道,有许多人待我热情客气,是冲着我哥的面子。但帝君他不是的。一来没这个必要,二来他也不是那种人……我一直都很感激他……”




 




明仪听完,许久又问:“既是言谢而已,何必偷偷摸摸的?——我看你名都未题。”




 




旁人供长明灯,都是要题上供灯人的名字的。




 




师青玄哈哈笑了几声,抬手挠了挠头:“其实这也不算偷偷摸摸,不是跟明兄你一起结了伴吗……我就是觉得,放灯而已,小事,没必要让帝君知道……”




 




顿了顿,又自言自语一般轻喃:“虽说帝君信众千万,但我还是不想缺了我这一盏…”




 




白无相怔住。




 




师青玄转过身来,盘了膝坐在河边草地上,明仪也跟着坐下。他从身边揪一根枯叶,轻戳着明仪的胳膊:




 




“帝君是真不容易……我哥虽不跟我说,但我都知道的,坐得越高,就越如临深渊…帝君他除了处理信众祈愿,还得打理上天庭。日理万机就算了,也没人陪他说话解闷……其他神官或多或少都有交好之人,比如我哥跟裴……”




 




说到一半,他又觉得这个例子不好,甚至气得把手中草叶撅成了两半:“哎呀,不能说他,他都把我哥带坏了!换一个…比如,篁姐姐跟牛,再比如咱们两个……”




 




听到此处,明仪一挑眉毛,身子往旁边挪了挪,要与他拉开些距离。师青玄赶紧抱住他胳膊重新挨近,确定他不会再跑了,才放开手,继续道:




 




“总之帝君他……我想来想去,也只有灵文真君递公文时能与他说说话了…讲起来,我还未飞升时,有一次帮我哥到神武殿去送折子,与帝君聊了会天,他就高兴得要赐我玉剑……唉,肯定是一个人孤单坏了。也不知能有谁多陪陪他……”




 




明仪直撇嘴:“那你直接去找他便是,以后也不必动辄寻我了。”




 




“我哪敢呀!”师青玄郁闷,“就好似人间学堂……就算再敬再爱,明兄你敢去找先生玩吗?不敢吧……我哥也常说我没大没小的,我就怕自己言行无状,在帝君面前失了体统……唉,只能做好功课,不管是人间事还是天上事,都尽量给帝君省些心吧……”




 




 




地风二师走了。白无相显出身形来,立于方才师青玄所在之处,抬头望向那已然融入星河的光点。四下微风习习,唯远处城门中传来鼎沸人声,此外一片寂静。




 




“他供灯给神武殿了。”君吾轻声道。




 




“…那又怎样?”白无相哼了一声,泼他凉水,“供给神武殿是不假,可入他眼的究竟又是哪个帝君?是你还是我?”




 




君吾先一愣,而后怅然一笑:“你不是说过么,你就是我。”




 




无解的问题,他索性抛回去。




 




自己二人同源一体、不分彼此,白无相确实一直想让君吾承认此事。可如今这种情况下得到肯首,他只觉一阵不畅,不由拧紧了眉头。




 




 




腾云回到上天庭,神武殿外银河萦络,星子间灯影幢幢,成百上千,随风飘游。白无相目光扫过,一眼认出师青玄放的那盏,抬手召了过来。




 




君吾心里一突,生怕他突然发难、将这灯给毁了,遂沉声疾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


 




“当然是收起来,”白无相单手托着灯盏,另五指轻抚四角垂落的云纹赤绢,轻佻笑问,“你不是很想要么?”




 




“…我从未说过。”




 




“哦?是么。那我就扔了吧。”




 




他说着,就作势要将灯丢下云头。君吾又拦:“别!”




 




白无相一挑眉,重新将灯捧好,张口却又扎君吾的心:“反正他逃不了一死。我便发发慈悲,如了你的愿,将这灯替你收了。”




 




过了一会,又补了一句:“记住,我这是可怜你。省得结局到来之后,你连个自欺欺人的念想都没。”




 




说罢,转身回到神武殿,单独清出一间内室,将这长明灯摆在架上。




 




 




此后数百年,万千信众供奉的浩瀚灯海里,白无相年年都要捧回一盏不留姓名的长明灯。




 




君吾问他何至于做到如此,他答:都说了是念想,留你自欺欺人用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九、




 




水师将渡第三道天劫。白话真仙之祸再起。倾酒台上,师青玄被告知换命真相,一心震惊痛苦,忍着彻骨剧痛,任由贺玄将他灵脉剥去、一身法力抽走。




 




抽法力本就犹如酷刑。被师无渡带回上天庭后,师青玄又惊悸交加,时昏时醒,一夜之间,状况急剧恶化。筋骨脉络似有冰冻火灼,师青玄蜷在榻上,痛得直流泪,咬着条帕子,面无一丝血色。




 




神武殿内、冰髓镜前,白无相负手看了半宿。天将亮时,师青玄再一次昏过去。他骂了一句废物,却迅速隐去身形,来到水风殿中。




 




师无渡急得快要呕血,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,给师青玄擦汗,并不停地输送法力。偏殿架着鼎炉,里头正熬着药,乃养灵止痛所用。




 




白无相开了乾坤袖,取一小巧玉瓶,将内中药粉尽数倒入。




 




君吾忧他下毒,问这是何物。白无相道:“吊命的东西。若是等下他不喝,灌也得灌给他下去——还没到他死的的时候。”




 




最终药是灌下去了。只不过没轮到他动手。




 




后来,黑水岛上,贺玄本欲用缩地千里阵将师青玄送走,方便自己与师无渡单独清算恩怨。可他不知,那阵法早被白无相动过手脚,师青玄仍未脱离鬼域。因此二人林中再相逢时,贺玄才会愕然相望,问一句,怎会是你。




 




神武殿内,白无相边观阅冰镜之上的映像,边看着识海中君吾焦躁痛心的模样,一派胜券在握,满脸悠然:




 




“这出戏马上就到压轴,殿下可得瞧好了。看起来,仙乐已移魂至他身上。不如你猜猜,当他知道明仪就是博古镇上那死不瞑目的书生,会是何种表情?




 




他满口讥贬玩味,可掌心却出了汗,不自觉在镜前来回踱步。




 




 




再后来,黑水沉舟并未对师青玄动手。白无相心神宁定了些,却啧了一声,摆出满脸失望,看着师青玄被贺玄丢去了皇城。他溅了一身的血还未干,就这么孤零零跌在寒冬腊月的街角里。




 




君吾颤声道:“他没事…他没事。”又对白无相道,“你失算了。毕竟百年情分,他又全不知情…黑水沉舟不可能忍下心……”




 




“你觉得这叫不忍心?”白无相切齿冷笑道,“我看这分明是最狠心!还不如一掌杀了,给他个痛快,也比这样求死不能要好!”




 




 




这时,一伙醉酒夜游的痞子路过,根本辨不出血腥,只见到这恍惚失神的小公子落单,心生歹念,要抢他身上财物。




 




师青玄不知道躲,不知道喊,不知道逃,连怕都不知了。玉带给夺了,玉佩给夺了,手上扳指夺了,发间一支雕工精巧的金丝楠木簪子也夺了。这群歹人又瞄见他衣襟下金影微闪,便伸手一扯,竟要将他颈间长命锁也拽走。




 




别的物件,师青玄可以什么都不要,但唯有兄长留给他的这锁,不行。他突然回过神智,一把将长命锁抢回,死死护在怀里,不管歹徒如何拳打脚踢都不放手。




 




可到最后,他手脚断了,锁也没能护住,倒地后再无反应。




 




为首一人见他不动了,叫其余的都住手,俯身试了试他鼻息,说句“死了”。有人骂了句晦气,将他拖到角落,便与同伙一道扬长而去。




 




白衣祸世看着镜相,眼底光比这万载不化的冰料还要寒。




 




君吾如鲠在喉,一度失语,好半天终与找回了魂,哑声道:“…这便是你想让我看到的……你可满意了?!”




 




“…你急着哭什么丧!”白无相面无表情,“都说了,有那吊命的药在,便是黑水沉舟也杀他不了!区区凡人,又能奈何?”




 




君吾几乎不敢置信:“那他怎还…?”




 




“只能保他不死罢了。皮肉伤苦,他别想免!”




 




没一会,几个乞丐跑了过来,似是听闻了这畔的动静。其中一人见了倒地不醒的师青玄,在他身边绕了几圈后,蹲身擦去他面上泥痕与血迹,对着他脸端详了很久,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在,便招呼同伴,将他抬到了不远处的乞丐庙。




 




事况正当紧张,白无相眸色却忽然一厉,关了冰镜,退后一步,指节攥得直响。




 




君吾心感不详:“你要将他怎么样?”




 




“……如今他会怎样,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。”白无相在空旷大殿上伫立许久,目光忽然扫向案上那摞尚未批完的奏章;头一个就是风师殿的,祥云纹下印花印草。他走过去将之拿起,凝望片刻,搁回桌上,突然一转身,大步往殿外迈去。




 




“他会怎样?!”君吾得不到回答,怒声追问。




 




白无相皮笑肉不笑:“…这么一个漂亮孩子,落进那样的乞丐堆里,你猜能发生什么事?”




 




君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,旋即白了脸,浑身发颤,一掌击在识海中,却仍旧只能自伤自魂,难以撼动魔气分毫。




 




“啧……这贺玄是离开人世太久了,还是一心只读圣贤书、两耳不闻腌臜事?人间糟污到何许程度,他竟也没个数么?”




 




白无相满口轻佻冷蔑,却是迅速腾了云往下界赶:“这么烧着可禁不起折腾,跟块木头似的半死不活,便是让你看着也没甚意思!”




 




 




隐了身形至那乞丐破庙,君吾只怕来不及,却不曾想,看到的画面与之前白无相所预料的大相径庭。只见师青玄被移到一张草席上,额上伤口已被包好。丐子们全都围着他,领头的几个还吩咐人去找热水和药草来。总之不似伤害,倒似要照顾。




 




白无相心魂稍定,却疑惑难解,干脆分一绺魂气,附上个乞丐孩子,问那领头:“阿爷,救他作甚?”




 




哪知老乞丐抬手就糊上小孩后脑勺:“你个小没良心的!你忘了去年冬天,咱们快冻死饿死时,是谁给施的粥饭了?!”




 




白无相被个凡人打了一巴掌,却发不起火来,只皱了皱眉。




 




君吾见状,心中大石总算落下:“种什么因,得什么果,他终究是善有善报。”




 




“善有善报?”白无相冷眼讥哂,“要真是善有善报,他如今又岂会在此?”




 




“…这就要问你了。”




 




白无相不愿再答,哼了一声,转头望向草席上躺着的人,拂袖离去——没有收走那绺俯在小孩子身上的魂。




 




 




日出后,破庙附近传来阵阵尖叫。原来,一群常驻京畿的地痞流氓惨死街头,被人挖腹剖心,全身骨骼尽遭碾断,其形其状凄厉无比。官府传问,百姓皆言尸身犹如凭空出现,无一人看到过凶手踪影。




 




又过大半个月,皇城迎来了一场大雪。奇怪的是,庙檐下明明冰冻三尺,庙内竟连霜也不结。冬季潮湿瑟潇,可师青玄手脚伤处愈合极快,且一次都没痛过。




 




 




乞丐们身体差,到了冬天更是经常生病。




 




白无相立在镜前,看那些并病恹恹的乞丐唤他老风,他也笑哈哈地答,并将盛着热水的碗递过去。




 




白无相自言自语:哼,明明点将时还不到十六,现在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小子罢了。老什么老,没大没小的。




 




当天,被魂气附身的小孩出门去玩,傍晚回来时,拉着师青玄来到角落,将一个布包交给他:我捡的。




 




师青玄打开布包,入眼一捧赤金鎏光,竟是先前被夺去的长命锁。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,泪水顺着消瘦面颊往下落,一滴一滴,如星般明。




 




他又迅速擦去眼泪,蹲下身来,将小孩拥住,低声道:多谢你。




 




小孩眼中闪过一抹茫然的懵懂,半晌抬手拍拍他肩:……你别哭。




 




 




第二天,师青玄揣着长命锁出了门,回来时拎了好几提治风寒的草药,衣裳也换了身干净的。他将生病了的众人喊到一起:医馆的大夫不愿来这儿,我就把要用到的几味药先抓了,待会儿咱自己配。来,大家准备好,我来给你们号脉……




 




角落里一个独臂汉子大笑:老风,想不到你也懂医术!




 




师青玄回头应道:哈哈哈…这是…算是我学堂先生教我的!小时候我生过病,就是他给抓的药。我那时候看他写药方,觉得好奇,便自己开始琢磨医理。琢磨了这些年,也算出师啦……




 




诊完脉配完药,已是天黑。那小孩一直安安静静靠墙站着,此刻才走向人群中的年轻身影,拽拽他衣角:你哪来的钱换这些药?




 




衣物是他在成衣店买了别人不要的,并不合体,有些宽大,显得师青玄更瘦了。他蹲下身来,摸摸小孩的头:我今天捡到宝贝啦。




 




小孩面无表情,执拗地问:你是不是把锁给当了?




 




师青玄一愣,忙转移话题,搓搓这孩子的脸:哎呀,你怎么不笑了,原来都肯笑的…




 




小孩嘴角抽了抽,僵硬地一撇嘴,算是笑了。笑过了继续问:为什么?你明明舍不得。




还有句话没讲出口——昨夜,我看见你一个人躲起来,对着锁偷偷哭了。




 




师青玄低下头去,不说话了。徒留金锁空长命,要锁还有什么用呢。




 




他又捏了捏小孩的手,站起身来:“乖啊,我先去买些饭食来。明天给你也做新衣服穿……”




 




 




师青玄及时正了骨,又因云端那人暗助,恢复速度快得异常;但终究才不到一个月,遗症未愈,走多了路还是会痛。今日他如何四处奔波,都被白无相看在眼里:先是带长命锁去当铺,而当铺伙计看他衣衫破旧,有心欺他,硬要压价。师青玄早有准备,不理伙计,喊出老板,要了笔纸写了一幅字、画了一幅画。书法清俊飘逸,墨笔神蕴超脱,这等文雅技艺全不是乞丐能会的。他成功将那主仆唬住,又说这是传家宝、以后家人会以双倍金额赎回,还立了个字据,老板这才开了高价。到裁缝铺子时,他不愿惹眼,便没直接将银票拿出;裁缝却嫌他脏乱穷潦,不愿给他测尺寸,挥着尺规将他赶走。师青玄无奈,只得去成衣店买了身别人未要的布衫,又到河边,拿冰凉的新雪擦了一遍身子,拢了发换了衣,将自己打理干净了些,才得以进入医馆抓药回来……偌大的皇城内外辗转,身体康健的人都要喊累喊疲的,何况是他呢。




 




出门时,师青玄没能抬起来腿,被门槛绊住,摔了一跤,磕在外边一地碎冰脏雪上。伤处被寒凉一激,钻心地疼,他眼角都红了。




 




乞丐们赶忙过去扶他,问他如何。师青玄痛得唇都发白,却还是重新站起,只说一句可惜了这身新衣服,便继续与他们打起哈哈:今天先请大家吃顿好的,明天我就去街口支个桌子,帮人写些字、画些画,再给你们都做新衣裳……大家都努把力,过年前,争取在城郊搭几间新屋子,到时租几亩地、买些种子,开春就能耕种啦……




 




 




人群之外,神武殿上,透过那孩子的双眼,怀拥三界的神武大帝无声望着那道清瘦身影。




 




事况如今,既如他所愿,也与他愿违。




 




这绺风破碎飘零,跌进了最糟污的浊尘,摔在世故里。世故要染他,却被他洗去。




 




直到这时,他才肯相信,世上只有风拂尘,没有尘埋风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十、




 




后来,经由梅念卿指认,白无相祸世鬼王的身份暴露。他便也不留情面,一人力压整个天庭,将众神囚困,戏弄于股掌之间。




 




血雨探花为解天庭之围,率鬼市众妖,一把冥火烧了仙京、烧了神武殿,也烧了殿内存了数百年的念想,盏盏明灯,顷刻间化为灰烬。




 




除却出世之始、接替君吾承受万剑穿身时,从未有哪一时刻,白无相杀意如此浓烈。他滴血入土,化仙京残垣为己身,披铜炉渊火,誓要置众人于死地,不共戴天。




 




 




打下界时,白衣祸世本欲先毁人阵、释出怨灵,却见那人仍守在原地,以身补阵。早已蓄势待发的天火,还是没有朝人阵轰下。




 




他亦觉察到,黑水沉舟分明已经到场,却披着他人皮囊。于是低喃:贺玄,为何你不肯现真身?是怕是愧是后悔,还是嫌他如今跌进尘埃的模样,所以不愿再见?




 




无相心魔几近癫狂,一心尽是恨,恨他害师青玄落到如此地步,完全忘却自己才是罪魁祸首。




 




鏖战一场,从北海战到南海,从皇城战到了黑水岛。白无相并非不知对方意在调虎离山、拖延时间,只是因为此行正合他意——好一个黑水沉舟,你害他无家可归,我便要这痛苦将还在你身上。




 




他将鬼域搅得天翻地覆,焚起无边烈焰,蒸腾这片百年孤寂的死海。却全然忘了贺玄的家并不在此,而是在博古镇上,且拜自己推波助澜所赐,几百年前就已没了。




 




南海肆虐一遭后,白衣祸世又杀回皇城,正见阵中那双如星明明的眸子,心中狂燃不止的火突然就小了下来。畸损残破的神武殿废墟中,他立于神座前,这个师青玄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的地方,不由自主,轻声一笑:小风儿,我给你出气了。




 




识海中,君吾原本趁他分神,正不动声色破除他所施加的一道道魂魄束缚。闻他此言,未免一惊:“你说什么?”




 




白无相胸中一激灵,如梦方醒般回了神,良久开口,声音颤得厉害:“方才……是不是你重新夺了舍?”




 




君吾蹙眉:“我还未来及动手。”




 




白无相魂魄大震,再度望向人阵,忽然觉察到,那双清澈眼眸,自己不知不觉已注视了数百年。




 




他以为,自己的爱恨都坚定又无悔。而今才发现,自己背叛了爱、也背叛了恨。




 




自欺欺人的,从来都只有自己。




 




何以堪。




 




何以堪?




 




白无相俶尔崩溃,仰天大笑,怒极伤极,竟化荡灭一切的癫狂。




 




他爆毁仙京,降下天火,狠下心要将爱恨都碾成齑粉。




 




可是看到那人挺身而出,含着泪扬扇高呼:风来——




 




他脑中空白一刹,只想:不自量力。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傻子。




 




师青玄一身灵脉早在倾酒台被贺玄剥去,如今还未接续,纵使空有神格,借了法力也是徒劳。




 




你拦不住我,你会死的。白无相低声念道。灯已没了,你也想随灯一起去?




 




眨眼间,烈炎巨石飞速迫近,直冲人阵。




 




师青玄手起扇落。白无相骂一句真蠢,却红了眼眶。




 




风来。




 




那就让风来吧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十一.




 




决战是在铜炉山,众人已合力将白衣祸世围困。君吾在识海内潜修千载,正是为了一朝能够突破魂缚、驱魔出体。此刻正当时机。




 




他正要动手,白无相忽然问:若将三界给你,你能打理好么。




 




君吾愣住,缓缓点头:会。




 




白无相一笑: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你了。




 




君吾道:本就没有第二个我。




 




是呀。白无相矫首扫视着眼前虎视眈眈的神和鬼。所以世上,没人能配得上你了。




 




君吾手结法印:没有什么配不配的,何必拿痛苦度量真心。




 




白无相难得没有驳他,只问:你会与忘记我么…会和他,说起我么。




 




君吾不应声。白无相自嘲一笑:也好。




 




语罢,不等君吾法印落上识海中的最后一道禁制,他便主动抽/离,将魔气从君吾身上剥得干干净净。




 




三界天地,一世清名,除了爱恨,该还你的我都还你。




 




 




此前,神神鬼鬼皆以为是帝君本人入了魔,现在才知是魔气夺占了帝君身。随心魔离体,白衣祸世又变回了他们所熟悉的神武大帝。众人见状,惊喜万分,重新唯帝君马首是瞻。




 




君吾白甲熠熠,战袍加身,手持芳心剑,望着对面心魔,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:上一次夺回身躯,我等了百年;这一次夺回身躯,我等了千年——不会再有下一次了。




 




曾经牵连融凝的仙魔气息,如今势同水火。场面一如八百年前,神武大帝与白衣祸世惊天一战。只不过,那时为白无相自导自演,如今一切都是货真价实。




 




 




白无相无意抵抗,任他将周身魔气净化杀剿。可当最后一斩落下时,君吾趁所有人不注意,将一绺残余的魔魂纳回体内,锁在识海里。




 




“…我不会对他说起你,”君吾对识海中人道,“你若要去,就自己去。”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十二、




 




灵脉受损,法力又乍枯乍满,师青玄浑身作痛。




 




待捷报从铜炉传回皇城,他放下了久悬的心,也因长久的透支而昏倒在地。




 




昏睡期间,他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有哥哥,有明兄,还有曾经要赐他糕点、救他性命、赏他玉剑的帝君。




 




太虚境里,皇城郊外,一轮圆月挂在天边。星河下灯影飘飘,神武大帝一如既往,冠白玉、着素甲、佩宝剑,微笑着站在他身前。他又启唇似有话要说,最后却是无言。




 




师青玄纳闷,歪过头看他,小心翼翼地问:“…帝君?”




 




神武大帝叹了口气,向来温蔼沉稳的双眼中多了些无奈,凝望着面前这缕风,闷笑一声:




 




“…他还说你谦逊有礼、从不骄盛凌人。要我看,分明就跋扈得很。整个上天庭,谁敢在递奏章时对我笑?只有你敢。简直胆大妄为。”




 




说罢,神武大帝抬起手,似想摸一摸师青玄的头发。半途却又将手收回,转身离开,于夜风中化作碎火流光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师青玄自梦中惊醒,撑身坐起。榻边有一人守着,竟然正是帝君。




 




见他终于苏醒,君吾总算松了口气,问他可有哪里不适。




 




师青玄不说话,只怔怔望着他,半晌后摇了摇头,落下两行泪来。




 




 




—FIN—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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